我在烏克蘭,唾棄自己的母語

Palianytsia

在 2022 年初,親克里姆林宮的國家電視台主播 Olga Skabeyeva 曾經試圖為俄國觀眾解釋在烏克蘭人之間流行的一種網路新梗:讓來自俄羅斯的俄語使用者試著讀出烏克蘭語的 palianytsia 這個字──它是一種烏克蘭的傳統麵包,也是一個俄語使用者不容易唸對的字。Skabeyeva 自己也挑戰了一下,卻因為發音不行、翻譯也不對而以失敗告終,還招來了一波相關迷因。(YouTube 截圖)

我小的時候,一些老人家曾經對我描述過納粹佔領蘇聯時的景象;那都是她們的親身經歷。她們告訴我,一直到了幾十年後,每當她們聽到德語,還是會感到無法忍受;但我從來沒真的把它當回事。可是,二十年後的今天,我發現自己居然對俄語感到難以忍受──而它還是我的母語。

如今的俄語對我來說,比任何我所知道的語言都還要來得陌生;雖然我偶爾還是會說俄語,也沒有什麼外在因素讓我不要去使用它──我只是不想再使用這個語言而已,連用它來思考也不想。

我現在還願意說俄語,都是為了我年過六十的雙親。他們因為戰爭的緣故,壓力已經夠大了,更別說要他們去理解俄語如今在烏克蘭的微妙處境──它帶有怎樣的政治意涵、大家對它的觀感又是如何;他們畢竟都已經說了一輩子的俄語了。至於其他說俄語、也知道烏克蘭人會說俄語的人,比較適當的做法是先問問是否可以切換到俄語;在這一點上,我對我的一些俄羅斯同事特別感激──他們要不會先問過我,要不就繼續用英語和我交流、假裝我們之間沒有其他的共同語言;他們有些人甚至還學起了烏克蘭語。

尋求一份歸屬感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雖然烏克蘭人多數都能說雙語,但慣說俄語的人,絕大多數在 2022 年俄羅斯全面入侵之後,都轉而說起了烏克蘭語──語言成了一種標誌,幫助我們認清敵友。

我們不只在公共場合改說烏克蘭語:我們現在會用烏克蘭語傳訊息、講電話;無論居家、待客,說的也都是烏克蘭語。這為身處危城的我們帶來了一絲絲安全感──即便我們仍然處在「時時要被那些把我們的國家看作歷史謬誤、把我們的語言/文化視為歪版俄語/文化的人轟炸」的狀況底下;如今,使用烏克蘭語讓我們覺得可以相互理解。在 2022 年初,有不少烏克蘭人都曾經嘗試透過俄語來和俄羅斯的主戰派進行交涉,但我們的努力仍以失敗告終;事到如今,「說俄語」帶給我們的不過是傷痛而已。我們不會再這樣做了;對於烏克蘭人來說,現在俄語除了網路惡搞,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相較之下,「改說烏克蘭語」不但凝聚了數百萬人的心,也在網路上帶起了一波迷因和笑話。比方說,網上從 2022 年初就流傳著一個以「俄羅斯軍隊開進車諾比禁區」為主題的段子──在當地所剩不多的居民之中有個老太太,她看到有士兵在滿是危險化學物質的林地上挖掘戰壕,以為他們是烏克蘭士兵,便用烏克蘭語對他們喊道:「孩子們,你們在做什麼啊?!這可是紅色森林哪!」一名士兵用顯然不帶烏克蘭口音的俄語回問:「什麼?你說什麼?」老太太這才意識到,自己遇上的是入侵烏克蘭的俄羅斯士兵,於是便改用俄語回他:「我是說:挖吧,孩子們,快挖!」

要知道在烏克蘭,就算是不會說烏克蘭語的人,說起俄語也都不免會帶有烏克蘭口音;這透過烏克蘭語中的軟音「g」──用英語來拼寫便是「h」──就可以輕易地辨別出來。還有,在我生長的烏東城市頓涅茨克,有些東西我們就是不會用俄語來說;比方說,我們講到「甜菜根」的時候會說 buryak,而不會說 svekla(俄語)──這也許是因為,它是傳統烏克蘭湯品 borshch 裡面會用到的主要食材。不過其實在我們那一帶,做這道湯的時候基本上是不太會放甜菜根的;總之,那邊的一切向來都有點複雜。

我小的時候,頓涅茨克絕大多數人說的都是俄語;我只遇過一個說烏克蘭語的人,她是我同學的媽媽、不是本地人,我那時候只覺得她口音好怪。到了九〇年代、蘇聯解體之後,我們看電視也都還看俄語台;因為俄語台有比較多、比較好看的節目,電影也比較新,而烏克蘭的影視產業在當時卻是百廢待興。然而在 2000 年之後,那些節目卻漸漸變質,成了為俄羅斯民族主義狂熱分子宣傳的政治工具。

一直到最近,幾乎所有烏克蘭語的東西──尤其是在電視上面──看起來都還是很邊緣、不怎麼入流;而新媒體要推出什麼產品,也都會選擇使用俄語以便盡可能地去觸及到整個前共產集團的俄語觀眾。即便是在 2014 年、俄羅斯已經開始入侵烏東、烏南之後,主流觀感也還是這樣。

何處是我家

關於事情何以發展至此,實在是說來話長。其實住在這片土地上的烏克蘭人,從來都無法自外於歐洲的政治及文化進程:烏克蘭的文學傳統奠基於 18—19 世紀之交,正逢俄語文學在俄羅斯初初萌芽之際;而烏克蘭最偉大的詩人謝甫琴科普希金密茨凱維奇歌德拜倫都是一代人──只不過他們之間有個很大的根本性差異:他們所有人都是貴族;只有謝甫琴科,是貴族的奴隸。

蒙古人佔領基輔(1240)到烏克蘭獨立(1991),烏克蘭文化在幾個世紀的動盪之中(逐漸成形卻)從來不是哪個國家的專屬;一直到 1945 年、二戰結束以前,這片土地都長期是處在一種四分五裂的狀態底下──而神奇的是,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卻不曾停止相互交流。沙俄時期,當局對於烏克蘭語的重重打壓,導致印刷業者紛紛出走,轉往(對於多元文化相對寬容的)哈布斯堡領地;經歷過波蘭〔第二共和〕的強力殖民1921-1939),烏西的知識分子對於烏克蘭蘇維埃早期所推行的文化(復興)運動也特別積極──只不過,這批知識分子並未得善終;他們多數都在三〇年代、於史達林所主導的〔大清洗〕之中,(因政策逆轉)或自殺、或被殺;這就是(烏克蘭歷史上)所謂「被處決的文藝復興」。

Zbruch

這條茲布魯奇河的兩側,分別坐落著烏克蘭的帖爾諾匹爾赫梅利尼茨基兩州;但在 18 世紀晚期一直到 1939 年之間,它也曾是哈布斯堡與沙俄、以及後來的波蘭共和國與蘇聯之間的國界。從地圖上看來,這條分界線確實還頗有點戲劇性:至今在河的兩岸,仍有不少同名的村鎮──像這張照片,便是從赫梅利尼茨基一個名為 Husiatyn 的村莊所拍攝的;而照片中的,即是位於帖爾諾匹爾的同名城鎮。(攝影:Yulia Abibok/合理使用)

此後,一直到蘇聯解體之前,關於烏克蘭的一切都被視為難登大雅之堂的地方文化;相形之下,能夠被稱之為「高雅」的,大概也只有那些俄語作品了。

蘇聯時期的孩子,如果上的是主要以俄語來授課的學校,就可以不必參加烏語課程;而在我烏東的家鄉,絕大多數的學校一直到了本世紀初,都還是以俄語來進行授課的。直至今天,還是有烏克蘭人認為烏克蘭語是比較粗陋的語言,用它是寫不出什麼文學大作或者科學文本的;其實正好相反:是提出這種主張的人不夠了解這門語言,才會無法將它運用自如。

在 2014 年以後,我自己、和我身邊許多精通烏語的人都仍然繼續使用俄語,就為了表態──我們經常要承受來自同胞的攻擊、還要被貼上「親俄」的標籤,就因為我們來自「有分離主義傾向」的地區、說著「錯誤」的語言。然而,到了 2022 年,我們的種種不滿,都變得無關緊要了──在俄羅斯總統普丁對烏克蘭發動全面攻擊之後,我們都別無選擇地、成了一條船上的人。於是,在短短的時間裡,他就辦到了幾代烏克蘭愛國分子都沒能辦到的事:將烏克蘭給全面「烏克蘭化」。一度被視為「鄉下語言」、難登大雅之堂的烏克蘭語,這下成了年輕人的主流語言;他們受過良好的教育、富有創意、相對富裕,對於社會或政治議題也勇於投入。相較之下,還說俄語的多半只剩那些教育程度不高、較為年長且窮苦的人;現在的他們,處境就更顯邊緣了。

而烏克蘭語也終於在 2022 這年受到烏克蘭人的認同,被看作是門「豐富、靈活而迷人的語言」。這門長久以來備受壓抑的語言,總算在它的發源地找到了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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